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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喜歡自由,寫作讓我自由|旅行文學作家鍾文音專訪

鍾文音
2021金典獎年度大獎、2023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,作家鍾文音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
翻開近年的文學與出版史,不少風格鮮明、稜角獨特的女性作家,寫生活感情、也分享價值觀,更有一部分是用自己的雙腳走向世界,寫出一片名為「旅行文學」的書海。她們並不分享旅行資訊,也不僅是描繪異國風情,而是將自己的內心投射到目的地;透過她們的文筆,讀者得以看見獨特的風景與情懷,更能在閱讀中碰觸作者的內心。

作家鍾文音正是書寫旅行的代表之一,她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在釐清終生職志,年紀輕輕就踏上這趟旅途,朝著自小著迷的文學大師筆下的風景邁進。「我必須有一個心中嚮往的人,才會對那座城市有熱情。」鍾文音認為,嚮往是人類的驅策力,如同有些人為了美食排上半天的隊,那個支持內在核心的力量就是個人對生活的熱情。

鍾文音
旅行是鍾文音寫書的初始,透過追尋仰慕的文學大師過往,回應內心的所思所想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
從 2000 年專職寫作開始,鍾文音陸續出版了一系列書寫旅行的作品,在城市漫遊裡夾雜了文學大師的生活痕跡,她將自身閱讀的體會映照原創作者的靈感世界,衍生出新的文學創作。與此同時她也寫小說,取材歷年累積在腦海中的素材與想像,完成台灣島嶼百年物語三部曲《艷歌行》、《短歌行》、《傷歌行》;直到母親生病,中斷了她的世界壯遊。母親一病七年,她也陪病七年,陸續創作了母病三部曲,包括散文《捨不得見妳》、札記《訣離記》,以及獲得 2021 金典獎年度大獎、2023 聯合報文學大獎的小說《別送》。她用書寫完整了陪伴母親的最後一哩路,也將自己的職業生涯推向新的里程碑。

「我最喜歡自由,寫作讓我自由。」鍾文音從沒打算讓世俗干擾深愛的自由,透過旅行的積累,她將自己活成一座山,與外界的紛擾拉開距離。終日書寫,從山裡挖取過往的知識素材,用想像力和經歷打造一本又一本的創作。自由讓她得以盡情寫作,也在書寫中找到嚮往的自由。

行萬里路,與心之所嚮的大師對話

採訪這天,午後的復古咖啡廳映照著窗外綠意盎然,空氣中卻飄著不合時宜的烹煮鑊氣。鍾文音笑說:「我只記得這裡的氣氛沉靜,光線調得剛剛好,卻忘了下午總有令人飢餓的氣味。」氣味的記憶容易忽略,一喚醒就排山倒海,「所以才說作家都需要親身經歷,才能寫得讓人身歷其境。」

翻開鍾文音早年的作品,每一本都發生在不同的國家與城市。她形容自己是「貓旅者」,既喜歡熟悉的東西,又經常探索好奇新事物;即便到國外,也是帶著幾樣習慣的東西,窩在自己的城堡裡,只看想看的風景。「真正的旅者是探險、獵奇,他們喜歡的是『旅行』本身;但我不是,我只對我嚮往的大師、我內在的世界有興趣。」

鍾文音
鍾文音形容自己是貓旅者,既喜歡熟悉的東西,又經常探索好奇新事物,搜羅書寫的素材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鍾文音
她真正有興趣的是嚮往的大師、內在的世界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
看似柔弱嬌小的鍾文音,旅行中總能生出另一個外向強悍的人格。她不走觀光路線、不跑無心的景點,只跟隨心目中的文學大師,探訪他們生活與創作的軌跡。她到巴黎追尋莒哈斯(Marguerite Duras)、西蒙・波娃(Simone de Beauvoir),寫下《情人的城市》;也曾為托爾斯泰(Leo Tolstoy)遠赴莫斯科,將充滿歷史的古都與地鐵化為筆下的《大文豪與冰淇淋》;畢業後曾至紐約習畫兩年的她,更雜揉自身生活記憶與嚮往的藝術家安娜.梅迪耶塔(Ana Mediata)、詩人艾蜜莉.迪更生(Emily Dickinson),寫成《孤獨的房間》。讀著她的文字,字裡行間看似書寫城市與人文,實則深入探訪鍾文音的內心與思考世界。

而鍾文音的旅行也不為別的,就是寫作。她笑稱自己從識字開始就愛讀字,自小就閱讀大量的經典文學作品,對她來說,探訪大師的故鄉並創作新的文學,是文學被延續的最佳方式。而旅途中見到的一切風景與人事物,也都會收進她腦海裏的知識庫,成為往後書寫的素材。長時間與廣泛的旅行,她早已數不清去過多少國家與城市,但始終深信親身感受到的畫面、聞到的氣味,以及遇到的人事物與對話,是作家必須要有的親身體會。

「年輕時的旅行是獲取經驗的路徑,非常可貴,更不應該浪費。」當一個個故事成為書寫的素材,書寫者就成為這本小說的導演與編劇。因此儘管社群媒體全面覆蓋這個時代,鍾文音仍然抗拒社群上抒發心情式的書寫,不願輕易浪費腦中任何可能變成小說的素材。

影像式描繪,如閱覽腦中的幻燈片

過去鍾情攝影和繪畫的鍾文音,也習慣用圖像和顏色來看世界。她認為小說需要圖像,即便是人設,也都要有圖像才能用文字描繪,她解釋:「很多人寫不下去,多半是因為缺乏圖像,沒有辦法描繪他看到的東西。」而鍾文音的作品總是充滿影像般的描繪,儘管是文字,卻能在閱讀的過程生成腦中一幕幕的場景與影像,帶著讀者的想像飛行。

鍾文音
學學攝影,畢業後又前往紐約習畫兩年,圖像式思考讓鍾文音的文字充滿影像感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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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思考幫助鍾文音描繪她所看到的東西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
「代代木的神宮,遠從島嶼山林伐下的紅檜,矗立在鳥居。旦旦磨刀伐木,一葉蘭巨菌靈芝在黑暗中目睹著傷害。三十萬棵紅檜扁柏,三十萬的大屠殺,砍伐殆盡的滅亡,樹靈萬靈塔,樹葬葬樹,靈言祕語汨汨流傳。唯一以台灣命名的杉與紅檜木共居這片高海拔山林,變成椅子桌子木床棺木,人支解了樹木,且坐臥於上。柳杉依依,目送森林資優生離開山林,離開島嶼,廢材流淚,哀矜勿喜。落腳陌生地,化為神社,鳥居。」-《木淚》(鍾文音,2023)

2012年鍾文音出版《暗室微光》,在紀州庵文學森林辦了一檔攝影展,準備期間意外得知《短歌行》的日本譯者過世。她很震驚,想著有一天要來寫一本日本與台灣的故事。這顆故事種子埋在心裡,她將人物帶在身上,日夜與角色共舞。隨著種子發芽、成長,2023 年長出了果實《木淚》。

2023 年新作品《木淚》,來自 2012 年攝影展「暗室微光」期間發生的小故事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鍾文音
長篇小說《木淚》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
龐大的故事架構切成三個人物三條線,北漂返鄉女子阿娜、離鄉的日本人阿努、部落之子阿米哈,三人的命運交織在一齣名為「木淚」的舞台劇,夾雜了白色恐怖、南京、廣島等歷史真實。她將故事放在山林裡,書寫人與人之間的相遇,讓三個國籍、三個背景的三顆靈魂交織,昇華成島嶼上備具重量的故事。小說轉化了她的想像與對地方的記憶,嫁接了不同時期的事物,因此她捨去真實的名稱,以「部落」描繪原住民;阿里山化為「聖山」;位於北回歸線下的嘉義則是「迴城」,同時暗示遊子返鄉。讓讀者在閱讀時連結真實,又不至被混淆。而對於老是有人問她寫的是虛構還是真實,鍾文音笑說:「奇怪耶,你會去問曹雪芹這個問題嗎?被寫下來的,就是作者想像世界裡的真實。」

她將圖像化為文字的驅動力量稱之為「語感」,如同聲線跟音質,每個書寫者都有自己的語感,也是特色。她很早就有意識地挖掘自己的語感,確立了屬於鍾文音的寫作風格。她強調語感並不是一條大路直通到底都不變,「是像油畫一樣,透過自身累積的經歷、見聞,如顏料般逐漸堆疊。」因此每個書寫者在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模樣,語感會隨著歷練而越來越豐富。

想爬寫作這座高山,得先知曉山有多高

身為打職業賽的人,寫作是她的生活也是工作,鍾文音不會反覆回頭閱讀過往作品獲取靈感,「大海這麼遼闊,不需要一直回到陸地,還有很多的題材還沒嘗試跟靠近,寫不完的!」她笑說海明威早年也是書寫旅行見聞,56歲才寫出《老人與海》;唯有累積足夠的經歷、時間的歷練,才能讓文字成為文學,讓故事成為經典。

日前才整理出70多箱書,或送或捐,如今鍾文音滿腦子還有長串的待看書目,以及許多得重新再讀的經典,她總說「我也沒有別的事要做,就是寫作。」但長期擔任文學獎評審、文學系所兼課老師的她也正色地說,「小說有文字的藝術、情節的驅動;有內心的獨白,和意識的傳承。現代人喜歡寫故事,但故事並非小說。」她認為影視就能滿足讀者對故事的渴望,而小說最迷人的在於創作者賦予的時空架構和語言藝術,這才是值得每個讀者細細品味的部分。

儘管社群時代人人都能當作家,鍾文音仍認為,要想爬上寫作這座高山,必得要大量的閱讀,才能知道這座山有多高、自己又身在哪個高度。「寫作沒有捷徑,文學需要時間,每個創作者都需要靠閱讀培養自己的眼光。」她相信,當創作者具備眼光,即便中途去做別的事也不會浪費生命,反而能將每一段寶貴的親身經歷化為筆下的魔幻。這也是當年選擇寫作的鍾文音,一直以來始終堅持,並親身實踐著的。

鍾文音
鍾文音日常寫作的書桌。(照片提供:鍾文音)

撰文|Stella Tsai
編輯|Melody TU
* 本文經《臺北文創—名家觀點》授權刊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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