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迷因時代的繪畫反擊:林弈軒以拼貼開闢精神地景

在手機社群裡,我們每日滑過數不清的迷因與梗圖,習慣了那種一秒即懂、瞬間反應的圖像語言。然而,站在藝術家林弈軒這位曾獲台北藝博MIT新人推薦,並於2025年奪得高雄獎首獎的創作者作品面前,你可能會停下來。他的畫面親近又有所抽離,豐富中有衝突節奏,引人駐足、追問,開展獨特的精神現實探索之旅。

林弈軒,〈道德空間〉(Moral Space),2024。

從消費影像展開圖像反制

林弈軒大學時以錄像為主,後來選擇回歸繪畫,他認為這是更能自然承載思考的創作形式。在他看來,過去二十年裡,繪畫在當代藝術場域中已悄然轉變,不再僅是視覺的純粹實踐,而成為傳遞概念與說明議題的圖像工具。「除了『繪畫裝置化』與『裝置型繪畫』等形式興起,繪畫正迅速圖像化,成為概念與資訊的視覺包裝。」

林弈軒,〈熱鬥小馬〉( Hot fighting pony),2023。

迷因與梗圖的流行進一步加劇這個傾向。林弈軒觀察到,當代觀眾往往不是從觀看的角度,而是直接從圖像的內容對象,去尋求理解與意義。然而,這些對象往往只是被數據化與分類後的「象徵系統」。換言之,我們傾向簡化觀看,將視覺經驗變成「即食快餐」。

這樣的圖像消費模式,也改變了圖像的生產邏輯。他形容這類創作猶如品種犬繁殖場或披薩工廠,「以冷血美學、政治聯姻與商業邏輯」協同運作,源源不絕地輸出由數據演算導向的標準產品,如同熱帶氣候中快速增殖的阿米巴原蟲。觀眾看似擁有選擇權,實則早已受控於一套無形的分發與操控機制,食下的並非真實感知,而是廉價的感受性圖像——表面美味如披薩,近看卻猶如潰爛傷口。

林弈軒,〈使女故事〉(The Handmaid’s Tale),2023。

在這樣的生產背景下,林弈軒放下古典繪畫對透視、光線與比例技巧的執著,更著重於畫面的直接處理,讓原始感官主導創作,對繪畫語言展開實驗。他試圖對影像展開「反控制」,將數位影像的清晰度解構、錯置,透過符號扭曲、拼貼重組與顏料塗抹,縫合那些看似失語的視覺碎片。

他將影像視為物質,在輸出紙本後拼貼再繪,誘發觀者對「眼球刺激」與「消費慾望」的潛在反應,進而轉化為一種「有機的人造景觀」。那些原本令人爽快的元素,經由繪畫處理後反而變得噁心、焦慮,展現出一種混雜著宣洩、愉悅與厭惡的情感質地。

林弈軒,〈泄場書報〉(Toilet literature),2023。

這種處理並非單純反抗。林弈軒發現,這些看似對資本與媒介結構的抗衡,實則更像是「對真實生活的再現」。那些被拆解與拼貼的圖像組件,彷彿能填補日常精神中的空洞。

在圖像縫隙中拼貼感官敘事

談及創作動機,他形容自己是動機驅動型的創作者,多從個人經驗或童年記憶中提煉素材。例如作品〈熱鬥小馬〉便出自兒時觀看的賽馬動畫。藝術家將動畫裡那匹先天條件不足卻懷抱卓越夢想的小馬,與長大後對「卓越」需倚賴「科技與狠活」的現實理解交錯結合,轉化為一組細思極恐的影像拼貼,以色彩療癒卻內藏不安的圖像處理,呈現對當代成功想像的冷眼凝視。

林弈軒,〈熱鬥小馬〉( Hot fighting pony),2023。

在〈自渡〉中,林弈軒回憶同學養鴿的往事。那些「身上總帶著城市塵埃與細菌感」的鴿子,得了鴿痘卻依舊能飛翔。他想像鴿子越過海面,一人漂浮海上、套著救生圈,似乎在度假,卻也可能在等待救援。海下鯊魚若隱若現,卻像是電影佈景中的道具。整個畫面猶如錄像敘事,介於戲劇與虛構之間,在超現實的荒謬日常中,製造出一種不確定又潛伏的危機感。

林弈軒,〈自渡〉(self crossing),2019-2025。

〈無水許願池〉則從西方噴泉意象出發。天使雕像象徵信仰與正義,在畫中逐漸蛻變為藝術家與現實對峙的辯證載體。透過拼貼與塗繪,象徵場域被解構與重組,原先的許願池搖身成為「圖像繁殖場」,慾望、記憶與焦慮在其中層層孳生,持續蔓延。

林弈軒,〈無水許願池〉( There is no water in the wishing fountain),2023。

林弈軒的畫面結構,來自潛意識的自由流動。他深入自我、提煉那些複雜、曖昧、難以命名的感受,轉譯為圖像,不以符號與風格為終點,而是製造敘事裂縫,讓觀者捕捉那些未被簡單命名標籤、卻確實存在的精神質地。

正因如此,他的作品並不僅只是視覺裝飾或意識形態傳達,而是引領人進入一個幽微又真實的精神場域——那裡無法快餐式理解,只能緩慢感知。

林弈軒,〈索倫在看〉(Eye of Thauron),2023。